家乡
山西省长治地区,古称上党,东倚太行,西屏太岳,境内山地、丘陵、盆地纵横交错,海拔大都在800--1500米之间,最高的太岳山北台顶,海拔2453米,“居太行山之巅,地形最高,与天为党也”,苏东坡曾曰:上党从来天下脊,一语而惊上千年。
东晋的法显和尚,生于斯长于斯,垂髫之年即出家于襄垣的仙堂山。公元399年,已经62岁的法显,从长安出发,穿沙漠,越昆仑,到达北印度,历时14年,辗转30国,求得梵本佛经。归国后将取经见闻,融合佛学智慧,写成了不朽的世界名著《佛国记》。法显西游比唐僧早了二百多年,鲁迅先生大赞:法显是中国的脊梁。
上党的武乡县,是抗战时期八路军总部和一二九师司令部所在地,是朱德、彭德怀、刘伯承、邓小平这些“党之脊梁”生活、战斗过的地方。巍巍太行山,洒下左权等抗日将士的鲜血。
脊梁,是根植于黄土地的文化生态,文化意象,是上党的文化符号。
跨越1500多年的时光,脊梁的精神薪火相传。
1968年,魏卫东就出生在武乡县。他的经历,注定要和千千万万在这里生活的人们成为传承链条中的一环,这是时代赋予他的使命。
厚厚的黄土层构成无数山岭、沟壑,让时间望而却步。每一层褶皱、每一条罅隙都藏有生命的密码和心灵的暗语。
信天游拖出的长腔,在山谷间回荡;蓝色的炊烟在村庄的上空凝聚成云样的雾;山不是非常陡峭,天生的许多弯曲的小道,就像一根根攀附着大山的藤蔓;在这些小道的旁边,一孔孔窑洞就象藤蔓结的果实。山里人与黄土天然地融合在一起,享受着生命本身的喜悦与质感,那就是所谓的“人气”,一种无法言说、只能用心细细体味的情愫。
傍晚,太阳落在山顶,红彤彤地刺人眼睛。小卫东常常守在村口,望着那条小路,等候父亲收工回来。那是一条被坚硬的脚板踩出来的路,远远望去,一大捆柴火在缓慢移动。背着柴火的农人,赤裸着上身,宽大的脊梁承受柴火的重量,流下一道道汗水,在夕阳的光照下,褐色的肌肤像涂了一层油。没有“力拔山兮气盖世”般的威风与气概,但这是另一种力量,一种隐忍的力,坚韧的力,含蓄的力,内在的力。小卫东是望着脊梁长大的,这些脊梁啊,扛起了黄土高坡,扛起了半个中国。
父亲天资聪颖, 高小毕业后考上了中学,但只读了一个半月的初中,便辍学回家务农。爷爷去世了。家庭,是一条枯水的河,河床里砂石风化,只有父亲这一道涓流。一个沉重而又无法回避的话题摆在父亲面前,而让他无法继续学业:上要伺奉老母,下要养活两个兄弟。以后,又有了生病的妻子和三个儿子,父亲那并不宽阔的脊梁上,竟负荷着如此沉重的担子。
一个半月的初中学历,也足以让父亲成为偏僻山村的知识分子。他明事理,辨是非,懂规矩,有眼光,从不浑浑噩噩地活着,很快就成了乡亲们的主心骨。1981年,村里搞联产承包,牲口分了,他是村干部,自然要先紧着乡亲们挑,最后,他拉着一头病牛回家,没几天,牛就死了。牛是农民家庭的半个天,死了牛,不啻于一场灾难。
然而,灾难并不止于此。一天,住了三代人的老窑突然塌了;窑未及修好,深受病痛折磨的母亲去世了;老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而他家,三次灾祸接踵而来。一连串的变故让本来性格就压抑、内向的魏卫东更加沉默寡言。那一年,他刚上初二。
什么东西才能弥补迷惘中的痛苦?魏卫东一头扎入课外书的海洋。小说的作者都是编故事的好手,他整日沉浸在虚构变幻的情节中,暂时忘掉了内心的悲伤和苦楚。小说,成为他逃避现实的唯一归宿,迷茫展开了翅膀,低低地徘徊在梦想的世界里。但只要合上书页,那些赤裸的、褐色的,滴落着汗珠的脊梁就会在眼前闪动,唤回他惊恐的魂魄。领悟生活,正视生活,他感受到自己的成长,他开始寻找另一种活法。这时,身材瘦小,内心强大的父亲,走进了他的精神生活,成为他精神的承载体。他开始关注父亲。
过日子,是每个人终身都要身体力行的事;过什么日子,每个人却难逃命运设置的机制。而父亲孜孜以求的是,夺回命运中自己可以掌控的那部分。父亲的精神里,一定有一种神圣的东西而使他长期忍受艰难的生活,支撑着这个家。那是什么?年幼的卫东自然无从知道,但他却从中汲取了力量。直到成家以后,他终于明白,那个“神圣之物”叫责任。从这个意义上说,父亲的脊梁是最有力量、最强大的。责任心让父亲送走了老母和妻子,让两个兄弟成家立业,让三个儿子先后考上了大学、大专,有了自己的事业。当脊梁上的负荷一件件卸空后,父亲孱弱的身子却倒下了,一阵风吹灭了即将成灰的蜡烛,那是2002年,父亲才64岁。这是差不多二十年后的事了。
再没有人与卫东一起坐在断壁矮墙上看落日;再没有人在摇曳的灯光下陪他读书;再没有人佝偻着腰身告诉他,人要站直了生活;再也看不到,两个影子同时被晨曦的阳光拉长在枯寂的大地上。
寻找,是自我精神觉醒的开始,寻找的切入,生活才会流动,才是一弯活水。
生命,不能永远迷失在混沌中。
已经到了初三,在时间的大钟上,只有两个字:现在。魏卫东开始恶补初中的功课,让它们按照时间顺序回归本来的位置,把看小说的时间找回来。没有人能够留住时间,但努力的人可以把握时间。进取的欲望如此强烈,压抑的内心爆发出强大的动力,他好像换了一个人。他的努力,让老师和同学看在眼里,感动在心上,一起帮助他清除学习上的障碍,就像战士扫除阵地前的雷区,期待着他攻陷阵地的呐喊。
手上的书页簌簌作响,风车在时间的流尘中旋转,似翻动的书页,送来清凉的空气,吹散心头的雾障。他用一年的时间学了三年的课程,终于如愿考上了高中;一鼓作气,三年后又考上了大学,专业是硅酸盐水泥。朴实的农家子弟,将与同样朴实的建筑材料相伴一生。
瘦弱的脊梁,第一次承受了生活的重担,摇摇晃晃地,但终究挺住了;找准了人生的方向,他动身了,行囊很小,但背负的东西很重,他必须不惧重压,挺直脊梁;他的行走速度,必须快于父亲老去的速度。
《法显传校注》曰:(法显)二十岁受具足戒(出家)。志行明敏,仪轨整肃,常慨经律舛阙,誓志寻求。
大学
大学的校址在四川绵阳,一个美丽而隔膜的地方。
从广袤苍莽的北方高原来到山清水秀的南方盆地,在魏卫东的眼里,一切都是那么新鲜有趣。空气潮潮的,落在脸上的雨滴湿湿的,到处都是绿色,到处都是水。长治算是北方水源充沛的地方,但比起绵阳,却是小巫见大巫了。绵阳市境内有大小河流及溪沟3000余条,所有河流、溪沟都分别注入嘉陵江支流涪江、白龙江与西河,全属嘉陵江水系。古往今来,这块土地人文荟萃、英才辈出,孕育了李白、欧阳修、沙汀、邓稼先等无数杰出人物,司马相如、扬雄、蒋琬、宋哲元及杜甫、王勃、杨炯、卢照邻等均在此留有重要遗迹或作品。绵阳还是我国中医针灸发源地之一,双包山汉墓出土的经脉漆木俑,是现今发现的世界最早的人体经脉模型。督脉,是脊梁上最重要的一条脉络。上下五千年的华夏大地,无论走到哪里,都有悠久绚烂的历史文化。
第一次冲破心灵的羁绊,饱吮胜利的果浆,魏卫东惊奇地发现,他敢于当着众人的面,大声地讲话了。突发的外力使性格的惯性转向,屏蔽“真我”的障碍消失了,内心的羞怯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外向而张扬。激情总有爆发的时候。但是,无论怎样,他那憨厚、朴实的先天禀赋却永远不变,这个“实诚人”很快就得到同学们的喜爱。他是班里的贫困生,大学的四年总处于囊中羞涩的状态,他无法向日渐衰老的父亲开口,找同学借钱成了生活常态,而同学们也乐于向这个既好学又忠厚的学弟伸出援助之
手。借钱的“散户”太多了,人情成了心理负担,毕业时,他向一位关系最好的老大哥借了一笔整数,还了各位同学;而那笔整钱,是工作以后才还上的。
物质的紧张和拮据,魏卫东当时并没有太多的感觉,相反,融洽和谐的师生关系,让他感到了精神的富有,而欢乐无处不在。
图书馆是魏卫东在大学挖掘出的第一笔宝藏。琳琅满目的图书令他目不暇接,爱看书的习惯故态萌发,但这次是有意识地“以博驭专”,专业须有广博的知识作支撑,才会深入而不显单薄。大一大二时他什么课都听,国际法、经济法、形式逻辑,他如饥似渴地学习这些似乎“用不着”的知识,而这些知识潜移默化地打开了他的眼界,提高了他的境界。他从一个入口进去,又从另一个出口出来,过去,当下、未来三个词把生命的笔划置于内心的隐秘之处,他的脊梁一天比一天挺拔、健壮。
大三大四主要是专业课,做毕业设计。为了提高教学质量,学校实行导师制,他赶上了一个物稀为贵的时代,大学生少,一个老师只带三四个学生,给他创造了良好的学习机会;他也赶上了一个人文精神和理性力量热度未退的时代,校园里既有力学笃行的学术氛围,也有力学不倦的学习风气。老师讲课十分注重理论结合实际,魏卫东对交互式的实践课程更是兴趣盎然、一丝不苟。比如设计离心风机时,老师的要求是:满足所需流量和压力的工况点应在最高效率点附近,让学生按此原则确定各个参数。为了找到这个点,就需要不厌其烦地查找工艺设计手册,相关杂志,甚至现有风机厂的资料,力求做到最高效率值要尽量大一些,效率曲线平坦;压力曲线的稳定工作区间要宽;尺寸尽可能小;直到画出工艺设计图。由于魏卫东提前亲历了这些实践,自身的升华强烈彰显着母校的风格印记,使他在参加工作后能够很快进入状态,再到得心应手,乃至游刃有余,而极少发生周围同事常有的“所学与所用脱节”的抱怨。尽量使学生参与到学习过程之中,在实践中学,而不是单纯地灌输知识,母校这种贯穿着“主流意识”的教学链索,与他的工作内容有了一脉相承的对接,使他较轻松地完成了从“学习者”到“工作者”的转型。
确定毕业设计对于魏卫东而言,是对他在大学所学的基础理论和专业知识的检验,也是对他综合实践能力的体察;更重要的是毕业设计直接影响着成绩啊(当然这句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选题确定的是预热器的设计,他已经为毕业后的工作走向做着铺垫。设计首先要与工艺流程构成严密的逻辑呼应,再导出各种计算和参数,这是选题的切入点。他上午泡在图书馆里查询文献,查找资料,下午和导师一起研讨下一步的工作,核对算式,修改参数,设计设备,再布置到图纸上。毕业设计的项目完成以后,毕业论文的撰写也就水到渠成了。那些日子,算式与符号成为他唯一的视觉感官体验,而替代了其他诸如饥饿、干渴、溽热、困倦等生命感受,知识能量日复一日地扩张。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的《毕业设计说明书》,包括:配料计算,燃烧计算,物料平衡和热量平衡计算,耐火材料选型及散热计算,性能指标计算等,都是他在查找各种资料后,再核实、推算数据写出来的,故而得到导师“资料详实,数据可靠”的首肯,毕业答辩时,他的成绩在两个班中名列第四。
大学的生活即将结束,远方的故乡在向他招手。故乡是童年,是记忆,是无数生命栖息地的组合。
铁打的校园流水的书生,空间的位置不变,变化的只有时间。
归乡
1991年大学毕业,魏卫东回到了山西,在位于长治潞城市的山西水泥厂工作。回到家乡工作,为家乡的建设出力,先祖的视线越过时空的边界,停留在他的身上,令他感到了脊梁上的重压。这座用国家建行贷款和山西省自筹资金并利用加拿大政府混合贷款建成的新型干法水泥项目,被称作山西省水泥工业发展史上的里程碑。生产线引进美国福乐和丹麦史密斯(FVLLER——F.L.SMIDPH)日产2000吨熟料预分解生产工艺和主机设备,为山西省的水泥企业打造了一张精美的身份名片,富乐泵,莱歇磨,二代篦冷机,短窑,辊压机,O-SEPA选粉机,这些过去在各种资料中难窥全貌的设备,今天终于可以一睹芳容。设计周密、结构复杂的装备,强化了作为先进技术的语义。大开眼界!犹如阿里巴巴发现了宝藏,魏卫东的心因狂喜而砰砰乱跳。国产与引进设备全方位的物性差距,包括设计,构造,材料,制造等诸多方面,助燃起他心中弥补缺憾的渴望,引发了他对先进技术强烈的占有欲望。
中控室的大屏幕显示系统呈现着现代而奢华的色调,它是基于计算机、多媒体、网络、视频编解码、通信等多种技术,由通用电脑和软件模块组成,为运行值班人员提供大视野、高清晰的图像显示,实现多种监控和管理功能。这是魏卫东工作的地方。站在高大的屏幕前面,他感觉自己是一株孤寂的小树。肉体的脊梁肯定负重不起,但他可以用知识组合成强硬的脊梁。中控室的资料是英文的,仗着大学里的那点英文底子,以及对水泥厂生产和设备的初步了解,他连蒙带猜地在很短时间里看完了,这让比他早来几年的技术人员都感到了惊奇。他消费着设备的每一个部位,享受着每一个新发现的欣喜,有效地补充了知识的匮缺,而最终转换成对自身技术结构的营造。没多久,他对全厂、各个车间的生产组织,都能了然于心,偶遇突发情况也能及时处理。他超越了自身的等级,向着技术的高点攀登。
谈起这段时间的工作,魏卫东动情地说:是山西水泥厂培养了我!几年后,随着工厂的改制,他调到了技术处。
技术处管理的主要部门是烧成车间。耐火材料的使用是关系烧成系统正常运行的关键因素之一,强化耐火材料的管理工作,不仅降低耐火材料的使用成本,还关系到烧成系统的优质高产低耗和长期稳定运行。魏卫东对耐火材料的相关资料“觊觎”已久,但书少人多,他一直没捞上看。一次大修,他发现《耐火材料管理规程》就放在桌上,大喜过望,为了让资料“永归于己”,他一连抄了两个晚上和一个白天,几乎忘记了时间的存在。大修后,对照现场,掌握了耐火材料的基本性能和应用。以牺牲对时间的感受性为代价,这种付出,是他为建立适应工作的知识体系的常规做法。同时,他完成了一系列管理工作,如配合认证,起草各种规章制度,包括调试报告、安全报告、竣工验收、生产总结、技改管理等,最后一并编入《竣工验收专题报告》中。
被金钱打磨过的引进设备和粗糙的国产设备置于同一场地,制造了一种创新的错觉,规划中的互为补充却变成了相互掣肘,相互否定。这是一次动机与效果无法统一的巨大冒险。实践证明,进口设备并没有人们期望的那么好,也存在着一定的缺陷,例如堆取料机、生料磨液压系统、水泥磨辊压机,以及整个控制系统都相继出现过重大质量问题;国内配套的辅机设备存在的问题比国外设备更多。企业虽然进行了一些技术改造,但只能在修修补补、小改小革的圈子里徘徊,线条粗硬的无生命的机械设备,用停止与启动预示着一场死亡与生存的二元对抗。生料磨无备用热风炉,影响均化库清库;预热器一级筒出口温度较高,生料磨系统与窑系统互相牵制;篦冷机冷却效果极差,运转率低;辊压机运行效果不佳等,一系列的问题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生产线的正常运行。魏卫东和技术人员一起,对工厂进行了毫无希望的拯救,因无希望,而反衬了拯救的悲壮与凄美。在对设备全方位的检测、改进、运转的过程中,在处理、修复,再处理,再修复的循环反复中考验自己的技术应用能力;老问题的解决和新问题的出现,不断挑战智力和耐力的底线,同时也增加着知识储备的砝码。
资本、设备的同时缺失,也就丧失了作为工厂活体的内在支撑。高达9.29亿元的投资与无法达标达产的现实形成巨大的反差,高门槛的准入证彻底堵塞了企业盈利的可能,庞大资产无法产生效益,反而使企业在亏损的沼泽中越陷越深。投产5年,企业不仅没有归还银行贷款本息,还新增流动资金贷款1.1亿元,累计亏损6.85亿元(含长期贷款利息)。魏卫东初来时的畅想空间横遭逆转。
山西水泥厂遭到了市场逻辑的清洗,正面临一场缓慢凋零的结局。它为行业的进步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付出了一笔高昂的学费。然而,悬浮在理性世界上空的非理性失败是否还会以其他的方式出现?2000年8月,魏卫东怀着一种无奈而又不舍的矛盾心情离开了这座工作了近十年的工厂。一个过分解读的建厂模式,需要动用生命的内在体验加以修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