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建产能整合平台是在建材行业产能过剩、增速放缓、效益下滑的背景下，国家为推进建材行业供给侧结构性改革、调整行业转型升级，于2016年下发的《国务院办公厅关于促进建材工业稳增长调结构增效益的指导意见》中所鼓励的一项措施。其中规定：“支持优势企业搭建产能整合平台，利用市场化手段推进联合重组，整合产权或经营权，优化产能布局，提高生产集中度，并结合联合重组、技术改造，优化生产要素配置，主动压减竞争乏力的过剩产能。”

　　自文件公布以来，搭建产能整合平台已成为一些产能严重过剩、市场供需矛盾严重地区的水泥行业规范、稳定市场的重要手段。据不完全统计，自2017年以来，全国各地成立的水泥产能整合平台就有10多家，包括淄博联合水泥企业管理有限公司、辽宁云鼎水泥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呼伦贝尔蒙北水泥有限公司等。

　　在此次调研中，记者了解到，为应对产能严重过剩、市场恶性竞争、行业连年亏损等问题，自2017年以来，泛东北地区的部分大型水泥企业就已联合起来建立了多个产能整合平台，包括辽宁云鼎集团、吉林水泥集团、哈尔滨隆合建材有限公司、内蒙古水泥集团有限公司等。然而，运行1年多以来，产能整合平台暴露出各种各样的问题，同时还出现了一些对产能整合平台的质疑声。但即便是这样，大家具有的共识是，搭建产能整合平台仍旧是眼下行业探讨自救的一条出路。

　　“水泥行业存在的产能过剩难题也是玻璃、墙体和保温材料等行业即将爆发的隐患。”辽宁省水泥协会相关负责人认为，“如果水泥行业能够走出一条自救、政府扶持下互救的路子，那么对整个水泥行业、建材行业乃至整个工业产业来说都是一笔宝贵的财富。”

　　为何要搭建产能整合平台？

　　据记者了解，内蒙古自治区乌海市熟料产能严重过剩，尤其是该地向外扩散的大量低价PVC熟料，成为影响泛东北地区水泥市场的一个焦点问题。并且，作为充分竞争和熟料产能严重过剩的市场样本，这里集中展示了市场恶性竞争和熟料的无序流动对水泥行业和企业的伤害。

　　在乌海地区，水泥年产能2000多万吨，而实际需求量仅100多万吨。其中，仅PVC企业为消纳电石渣生产的低成本水泥熟料每年就有400多万吨，价格最低时曾卖到每吨80元左右，而传统水泥企业的吨熟料变动成本也要130元左右。由于过度竞争，乌海市的水泥价格常年保持在每吨200元左右，长期成为全国水泥价格的洼地。并且，由于本地市场远远不能消化这些熟料，企业为求生存，在物流成本能够覆盖与周边区域水泥的价差时，该地过剩的熟料就向周围扩散出去，哪里水泥价格高就往哪里流，除了内蒙古自治区东部、东北三省，以及临近乌海的宁夏、山西、陕西等省，甚至远销到山东、河南等地区。

　　乌海一家水泥销售公司的销售总监认为，一方面，乌海地区熟料供需严重失衡，呈完全竞争状态；另一方面，不正当竞争手段的存在使这个地方充斥大量低端产品，企业经营环境十分糟糕，属于典型的“劣币驱逐良币”的市场。在激烈的竞争中，虽然很多企业都处于半停开的状态，甚至一些企业完全停了，但仍旧不能缓解乌海地区产能严重过剩的现状，企业处于“打得很惨，但又打不死”的状态，只要市场一有好转，又都运转起来。在不公平的市场竞争环境中，过度的市场竞争并不能营造一个良性的市场，反而由于不能赢利，企业无法在环保、技改、产品研发、职工福利等方面进行投入，严重影响行业的健康发展。并且，过剩的熟料不断向外扩散，也成为一个定向影响周边地区的不良因素。

　　“像乌海、东北这样的地区，如果通过自由竞争、丛林法则来优胜劣汰，没有一个企业能够健康发展，也没有一个行业能有赢利。”该销售总监认为，“企业赢利的能力越差，技术改造、产业升级、行业的健康发展就更无从谈起。”

　　此外，在该销售总监看来，从乌海地区扩散出去的水泥熟料是市场资源要素配置不太合理的表现，特别是发往山东、河南、西北等地的熟料，属于长距离的大物流调运，是极大的资源浪费。

　　“这种权宜之计是很脆弱的，从长远来看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该销售总监告诉记者，一旦输入市场感觉到对他们造成了影响，一降价，乌海水泥的出路就断了。“我们一直不把熟料外销作为战略性的考虑，或者说作为一种出路来考虑。”

　　在乌海一家大型水泥集团企业负责人看来，乌海地区水泥熟料是在无序地流动，对于企业来说虽然是一条生存之道，但不是长久之计，企业也是无奈之举。

　　该负责人认为，搭建产能整合平台的目的，就是要组织熟料有序流动。一方面，熟料生产的季节性较强，需要对熟料的供给量做好平衡和规划。另一方面，平台公司可以发挥组织和对接的功能，让熟料有序地输出到周边市场，避免恶性的低价倾销对周边市场造成冲击，这也能对市场进行规范。

　　在辽宁云鼎集团相关负责人看来，产能整合平台是时代的必然产物。东北地区水泥市场恶性竞争频发，供需失衡，建立产能整合平台是当前水泥企业在生死边缘挣扎时抱团取暖的一种形式。

　　“组建产能整合平台，旨在通过整合产权和经营权，优化供给侧结构和布局，压减过剩产能，提高产业集中度，规范企业市场行为，促进水泥行业有序发展。”内蒙古水泥集团总经理徐祥贵告诉记者。

　　内蒙古水泥集团目前是内蒙古地区最大的产能整合平台，是在内蒙古水泥产能严重过剩、效益下滑的背景下，于2018年由区域内6家大型水泥企业联合组建，下辖5家区域子公司。

　　徐祥贵介绍，内蒙古水泥集团运行的总体思路分三步走。第一步是市场整合，即通过整合经营权、成立区域子公司，防止恶性竞争。第二步是产能优化，即在市场需求量一定的情况下，由于产能仍旧过剩，供需矛盾还没有从根本上解决，此时通过市场化手段，将成本高、效率低，能耗、环保、设备和生产工艺等指标落后的产能淘汰出局，给予他们相应的补偿，以此来优化产能结构。第三步是资产整合。过剩产能淘汰之后，行业集中度将大幅提高，此时少数优质企业均属于具有核心竞争力的企业，再对其进行资产优化整合。最终，既保证了一定的市场竞争的优势，也避免了过度竞争给行业带来的损害，使市场健康、良性发展。

　　平台公司运行遭遇瓶颈，如何破题？

　　产能整合平台在成立之初，被期许甚高，发起者希望它能“协调区域内水泥产能，缓解市场竞争压力，稳定水泥价格”。然而，在运营了一段时间之后，随着自身问题的暴露，以及外部市场环境的恶化，泛东北地区的产能整合平台相继陷入困境，部分平台公司内部企业经营理念出现分歧、面临解散，一些平台公司名存实亡。

　　去年8月份，由于受黑龙江水泥价格持续下降、销量低迷压力影响，黑龙江省北方水泥公司曾一度退出哈尔滨隆合建材有限公司；在运营了1年多的时间后，北方水泥有限公司在今年5月份单方面宣布退出呼伦贝尔蒙北水泥有限公司，虽然没有解散，但是呼伦贝尔蒙北水泥有限公司也一直处于业务暂停状态。

　　在调研中，记者了解到，产能整合平台的运行要想达到效果，首先需要尽可能多地将区域内产能纳入其中；其次，需要有一个良性的“生态环境”，即政府要维护一个公平的市场竞争环境；此外，平台内的企业要团结一致，达成共识。

　　在泛东北地区，除了吉林和黑龙江水泥行业集中度、产能整合平台的市场占有率较高外，内蒙古和辽宁的企业数量多、集中度低、成分复杂，产能整合平台的市场占有率只有40%左右。并且，东北和内蒙古地区水泥市场高度关联，局部的矛盾很容易成为影响全局的因素，这使平台公司面临的环境更为复杂，也更不能独善其身。

　　在内蒙古水泥集团一位运营负责人看来，产能整合平台运行失败的原因在于“根上的问题没有解决”，即到处“乱窜”的低价PVC水泥熟料。“这个问题不解决谈别的都没用，冲击太厉害了。不只乌海，乌兰察布，鄂尔多斯达拉部旗也都有PVC水泥企业。”

　　“我们去年成立平台公司运作，控制熟料的有序流动，把市场空间留出来，但是PVC企业开始折腾了，供应的低价熟料挤占了我们的市场，反而把我们这些主动承担责任的人给坑了。”乌海一家大型水泥企业负责人告诉记者，乌海有三四十家水泥相关企业，只有12家企业加入平台公司，而游离在平台之外的企业却成为最大的受益者。“我们搭好台，他们上去唱戏了。一折腾就把我们的信心弄没了。”

　　辽宁云鼎集团如今也陷入了困境，6个股东只有3个还发挥着作用。“平台公司内部企业成分复杂，有民企、央企、国企、上市公司，想法不统一。”内蒙古水泥集团一位销售人员分析道。

　　在云鼎集团负责人看来，云鼎集团失败的原因在于，一是平台公司内的企业占辽宁水泥市场份额只有40%左右；二是由于缺乏监督，游离在平台之外的部分企业在利益至上原则的主导下，使用违规手段进行市场竞争，挤占了正规企业的市场空间，并且这些企业加入产能整合平台进行规范化管理的欲望并不高。

　　而在黑龙江地区，众多的游离在平台之外的小粉磨站成为市场的扰乱者，黑龙江省水泥协会相关责任人认为，应该将这些粉磨站纳入产能整合平台。

　　据介绍，目前黑龙江水泥窑和粉磨站的数量不匹配，小粉磨站占比达到四成，且数量还在增加。跟吉林比，黑龙江的产业集中度更高，平台的运作也很好，但是黑龙江的产能利用率却比吉林低，归根结底是因为大量小粉磨站的存在。“虽然黑龙江省产能整合平台基本能控制熟料的有序流动，但只要有过多小粉磨站的存在，其受内蒙古、辽宁等地的冲击就越严重。”

　　如何洗脱垄断的嫌疑？

　　产能整合平台虽然在缓解市场恶性竞争、稳定和提升水泥价格方面发挥了作用，但一些人认为，产能整合平台限制了竞争、提升了产品价格，也因此被质疑有垄断的嫌疑。

　　在调研过程中，所有的采访对象都对这一质疑进行了反驳。他们认为，不管是从平台成立的目的，所做的工作和产生的结果，以及目前的水泥价格来看，这一说法都站不住脚。

　　我国《反垄断法》规定的垄断行为包括：一是经营者达成垄断协议；二是经营者滥用市场支配地位；三是具有或者可能具有排除、限制竞争效果的经营者集中。然而，《反垄断法》第十五条第四款规定：“因经济不景气，为缓解销售量严重下降或者生产明显过剩的”不适用于垄断协议的认定。这一条款也为产能严重过剩行业给予了垄断的豁免。

　　根据东北和内蒙古地区水泥协会统计数据，截至2018年末，东北和内蒙古地区熟料产能过剩66%，水泥粉磨产能过剩76%，成为全国水泥产能过剩最严重的地区；东北和内蒙古地区的水泥行业已经连续4年亏损，累计亏损204亿元，在2017年和2018年全国水泥行业整体好转的情况下，上述地区仍然亏损39亿元和60亿元，成为全国唯一的连续亏损地区，今年仍然没有好转的迹象。

　　在内蒙古水泥集团一位运营负责人看来，水泥市场供需矛盾突出、产品价格低、行业亏损的背景下，成立产能整合平台主要是为了避免恶性竞争，并不涉及垄断。更何况平台公司并不能阻挡来自周边市场的水泥冲击，现在的市场环境也根本做不到垄断。

　　一位销售负责人也认为，垄断必须绝对控制市场。而东北目前没有一家平台公司能控制市场，能左右价格的走向，能独占市场份额，我们搭建平台是想改善这种现状，就是想办法活得下去，或者活得好一点。

　　“对于垄断的定性，要做到形式跟结果相结合。企业都黄了，还谈什么垄断。”云鼎集团相关工作人员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

　　“产能整合平台怎么会是垄断？它不是以攫取巨额利润为目的。我们设立平台公司是为了解决过剩产能有序流出，产品市场规范化，使产品价格回归到正常应有的价值。”乌海一家大型水泥企业的负责人认为，目前的水泥价格完全没有体现它应有的价值，现在一些人对水泥的评价出现了认知上的偏差。

　　乌海地区一家水泥企业销售负责人也认为，水泥是一个高耗能、高排放、资源消耗型行业，环保投入较大，东北和内蒙古地区目前的水泥售价远低于它应该具有的合理价值。目前的水泥价格即使有所上升，也是在合理的范围内来回震荡，远远没有到阻碍技术进步和行业发展的程度。

　　“对于平台公司造成了垄断的理解，是一种片面的、完全不负责任的理解；认为恶性竞争就是市场经济，是一种短视的行为。”呼和浩特一家水泥企业负责人告诉记者，“成立平台公司是为了维护行业秩序、保持行业健康发展，并在错峰生产、达标排放方面监督和规范平台内企业的行为，营造公平的竞争环境，以保证行业的健康。”

　　该负责人还认为，水泥背后凝结的资源要素和生产过程完全和它的价格不对等，这是因水泥行业是充分竞争的行业。他表示：“水泥价格上涨只是恢复一个理性的价格，因为在不正常的情况下时间长了，突然恢复正常了，大家都觉得不正常，其实是大家还没有适应而已。”

评 论

　　搭建产能整合平台是得到国家政策肯定和支持、建材行业去产能和转型升级的措施，也是水泥行业在无序发展、恶性竞争持续的情况下，企业为自救进行的有益尝试和探索。当前，泛东北地区应切实抓好国家政策落实，否则整合平台只能有名无实。

　　目前来看，泛东北地区产能整合平台的运行似乎陷入了一种僵局。由于缺乏地方政府相关配套政策支持、自身不能掌握足够的市场主导权，该地区的产能整合平台难以依靠自身力量实现良性运转，达到规范市场秩序的作用。如此一来，平台内企业难以维持信心，企业之间出现经营理念的分歧，继而让产能整合平台的运行更加陷入了困境。

　　从产能整合平台自身来看，如果不能尽可能多地把当地的产能纳入平台，就很难掌握市场主导权。在泛东北地区，只有吉林和黑龙江两地的产能整合平台市场占有率较高，辽宁省和内蒙古自治区由于水泥企业数量多、集中程度低、企业成分复杂，产能整合平台市场占有率只有40%左右。并且，产能整合平台是企业自发成立的联盟组织，如果不能对平台目标达成高度共识，一旦遇到困难和风险，平台内企业很容易产生分歧。

　　然而，即使解决了自身的问题，如果外部的问题没有解决，产能整合平台也仍旧无法成功。这也是泛东北地区的产能整合平台无一例外都陷入困境的根本原因。

　　产能整合平台只能约束平台内企业的经营，而游离在平台之外的产能就不受管控了。大多数游离在平台之外的企业对当地水泥行业的健康和良性发展并不太关注，它们是被利益驱动的，哪里水泥价格高，就把熟料运到哪里。并且，平台外的部分产能并没有得到很好的规范，在错峰生产、达标排放、产品质量等方面缺乏严格的监督和管控；部分平台外企业通过偷工减料、降低环保投入等不正当手段进行市场竞争。在此情况下，自然而然就形成了“劣币驱逐良币”的市场环境。

　　此外，泛东北地区水泥市场高度关联，任何局部的问题都会成为影响整个区域市场的因素。记者在调研中发现，辽宁和内蒙古自治区产能整合平台外的过剩水泥熟料处于无序流动的状态，不仅拉低了本省的水泥价格，也对周围的吉林和黑龙江地区水泥市场形成冲击。其中，内蒙古自治区乌海市等地生产的大量低价PVC熟料对周边的水泥市场形成的冲击当属焦点问题。

　　那么，游离在平台之外的产能，又该由谁去规范、监督和管理？谁来营造一个公平的市场竞争环境？

　　在调研中，记者也了解到，缺乏政府主导，以及一些政府部门在相关问题上的协调失灵一直为当地企业所诟病。虽然在《国务院办公厅关于促进建材工业稳增长调结构增效益的指导意见》（国办发〔2016〕34号）中，国家已在政策层面对产能整合平台给予了肯定，但还需要地方政府在实际操作中给予产能整合平台相应的政策支持和具体的推进办法。

　　目前，在营造一个公平的市场竞争环境方面，仅仅依靠产能整合平台是不能实现的，还有待政府发挥规则制定的主导作用，明确淘汰落后产能的能耗、技术和环保等指标，以及出台真正能约束不执行错峰生产、违规新建产能等行为的措施。在内蒙古自治区，尤其要协调好乌海市等地PVC企业和传统水泥企业的共赢发展，引导低价PVC熟料有序流动。而这些都是产能整合平台发挥作用的前提条件。归根结底，脱离了地方政府政策有效支持的产能整合平台最终只能是有名无实。

　　泛东北地区水泥行业已是积重难返，在现阶段建立产能整合平台的积极意义是毋庸置疑的，目前亟待讨论和解决的是如何能更好地发挥产能整合平台的积极作用。未来，能否打破当前僵局，还得看当地政府能否在关键问题上发挥主导作用，有所作为。